历史像苍老、多皱的皮肤，皱纹里隐藏着许多异样的人生。
    －－题记

    引子 东京秧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各种人。——我怀着这样的目的在日本留学、旅行、结识不同类型的人物，终于在2002年春夏之交走进了日本老八路这个特殊群体。
    本来，由于年龄、生活环境、专业等方面的原因，在我的意识中，日本人当了兵自然就成了“日本鬼子”。1994年2月到东京不久，适逢东京女子大学在赏樱季节举办一年一度的学生节。学汉语的日本学生用汉语上演中国现代著名剧作家田汉30年代创作的宣传抗日的剧本《咸鱼主义》，我去观看，见到了一位60多岁的日本女士。这位日本女士的汉语标准、流利得足以做播音员，是她在具体指导学生们排练演出。别人告诉我她中国话说得好是因为她参加过八路军。从那以后我才知道八路军中也有日本人，并开始注意类似的问题。1998年前后，留日归来的方军撰写《我认识的鬼子兵》，引起社会的普遍关注，我便想到那些日本老八路，不知道他们现况如何。
    2002年初在北京过完春节返回东京之后，我有了大约3个月的自由活动时间，于是便决定寻访日本老八路，了却数年来的一桩夙愿。把旅游和历史探访结合起来，做一点学术之外的工作，也不失为一种休息。恰巧，2月24日下午，一个民间组织在东京的新宿举办“东方文化节”，我因此有了一个结识更多日本老八路的机会。
    集会前主办者高山女士告诉我，参加者主要是从中国归来的日本“残留孤儿”和积极从事中日友好活动的日本人，其中有日本老八路的组织“回想四野会”的成员。于是我欣然前往。活动进行到一半，各方代表讲话结束，众人开始“恳亲”、交流，高山便将一位参加过八路军的日本老妈妈介绍给我。——她名叫相原庆子，从她的名片上，我知道她现在的身份是相原医院理事。
   相原庆子看上去只有60多岁。这个年纪的人如何在半个多世纪前参加八路军？问起来，才知道她1946年19岁的时候在东北参加八路军，今年已经75岁了。她说：“头发染了，所以看不出年龄”。她说她当年参加的是第四野战军，林彪的部队，在野战医院的手术队当护士。“林彪”的名字她是用日语说的，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问“谁的部队？”这次她用汉语回答说∶“lin－biao”。不得了！眼前这位日本老太太居然知道林彪！我问她是否见过林彪，她说见过。问她对林彪的印象，她的评价很不错∶“很温和的一个人。非常亲切！”她是昭和十七年（1942）去的中国东北，昭和二十一年（1946）年参加八路军，昭和二十八（1953）年回国，当了7年八路军，7年间走遍了大半个中国。提起当年的从军经历，她很自豪，说：“能够参加八路军，真是太好了。现在家里开着医院，有几亿日元的财产。但是，要是问我是要钱还是要那7年的经历，我会说我要当八路军的经历，我不要钱！”。她还告诉我她的丈夫当年也参加了八路军，在八路军部队当军医。
    “恳亲”之后有跳舞、弹琴之类简单的文艺表演，那样的环境不允许细谈，我便说另约时间登门拜访，并请她给我介绍到会的其他日本老八路。她把坐在不远处的一位身材矮小、打扮时髦的老太太指给我，说：“那丫头，和我一起参军的，还把我们的事情写成书了呢”。“那丫头”这称呼说明了她们之间的密切关系。演出的间隙，相原庆子招手把“那丫头”喊过来。交换了名片，我知道“那丫头”名叫二森范子，她写的书名为《与龙之子共生》，1995抗战胜利50周年的时候就出版了。二人都是“回想四野会”的成员。
    文艺表演结束，文化节进入最后一个项目——扭秧歌。会场的气氛热烈起来，桌椅被移在一边，许多人腰上系上了大红绸，手里拿起了红色大折扇。音响开始播放秧歌伴奏带，锣鼓声响起来，锁呐声响起来，人们围成一圈扭起东北大秧歌，欢快、热烈。“你们也扭吗？”我问。“我们也扭！”相原和二森说着，接过别人递过来的大红绸系在腰间，加入到扭秧歌的队列中去，有板有眼地扭了起来……。
    在北京的时候，不止一次看到街头有人扭秧歌，不喜欢，甚至有点烦。每周星期二早晨从海淀区的花园村去建国门的文学研究所上班，乘114路电车在木樨地换车的时候，常常看到木樨地立交桥下一群老头儿、老太太敲锣打鼓扭秧歌。正是早晨上班的时候，旁边车流滚滚、行人不断，他们却在那里敲锣打鼓扭秧歌，似乎是成心与大伙儿闹别扭。但是2月24日那天下午，秧歌在我的心目中突然有了新的意义。窗外春光明媚，不远处就是新宿的摩天楼群，而一群“国籍暧昧”的人们在这个大厅里扭秧歌，锣鼓喧天，红绸飞舞……。
    秧歌扭完，文化节结束，众人开始收拾大厅。高山女士问我收获如何，我说“抓住了两个女八路，但‘会长’去向不明”。她说会长家住山梨县，路远，正要离去，并把正在往外走的会长指给我。在大厅的入口处，我追上了正在换鞋的会长，与他交换了名片。从他的白发、他的沉默、他肃然的表情、他锐利的目光，我感觉到了一种老军人的气息——那与相原庆子和二森范子的随和完全不同。
    会长名叫中村义光，身份是日中和平友好会本部会长、山梨县会长，名片背面还印着四个头衔，分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回想四野会会长；山梨县·四川省友好县民会议理事；中国解放纪念章颁发全国审查员；中国归国者自立指导员。
    寻访日本老八路的行动，就这样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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