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庆示在其父亲青山杉雨的“师宁堂”中
“青山杉雨崇尚中国传统文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或许他很想要成为中国文人之一分子,但是,他毕竟是一位热爱中国的日本人。”对于青山杉雨这样一位崇尚中国传统文人生活的日本近现代书道大家,其居家生活又会如何?走进青山杉雨先生的书斋时,进入了一个中国文化氛围“浓酽”的状态,中国文化的元素在那间不大不小的书斋里几乎无处不在。
青山杉雨书斋中的部分藏书
青山杉雨书斋中的部分藏书
说来惭愧,真正知道日本近现代书道大家青山杉雨(1912-1993)还是因为前几年上海博物馆与东京国立博物馆合办的“汉韵和风:青山杉雨的收藏与书法作品展”,彼时展出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所藏青山杉雨先生42件作品及其收藏的中国古代书画名迹。据说为此展览开幕而专程从日本赶到上海的日本书道界人士四五百位,也证明青山杉雨在日本书道界曾经的“领袖”地位并非虚言。
当时也和一帮同道去看了,书法方面,印象深的倒是“少字书法”,无论是“书鬼”,还是“万方鲜”,都可以看出青山先生对金石朴拙之气以及现代形式之美的追求,虽不无日本近代书法一贯的燥气,但毕竟仍有一种大气在,其行书隶书等感觉相对稍逊些,但可看得到青山杉雨先生的取法仍主要在于中国书法经典。另一方面,青山先生收藏的书画中颇有一些难得的精品:元代杨维桢《草书张氏通波阡表卷》、张瑞图的《草书五律诗轴》、倪元璐《行书七绝诗轴》、髡残的《雾中群峰图轴》、齐白石的《南瓜图轴》都是当时让自己印象深刻的妙品——而这些都是青山杉雨先生化私藏为公藏,嘱咐夫人和其子青山庆示在他辞世以后,赠予东京国立博物馆的。
青山杉雨先生对中国文化与书画艺术可谓一往而情深,这从他的收藏、创作以及游历都可以见出一二。
1958年,当时中日尚未建交,日本书道泰斗丰道春海先生率领日本访中书道代表团辗转香港、罗湖,复乘火车到达北京,并在故宫博物院奉先殿挥毫书写《和平友好》巨幅书法时,在丰道老人身后,为其端墨盘者正是年轻的青山杉雨,那也是他第一次来到“书法的故乡”,而此后,尤其是中日正式建交后,青山杉雨对于中国的热爱一发而不可收,每隔一两年必会来中国一次,且所爱已绝不限于书画,而扩展至历史、文物、山水、民风民情等等,甚至因之出版了一本《江南游——中国文人风土记》。 东京国立博物馆副馆长岛谷弘幸曾说:“青山杉雨崇尚中国传统文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或许他很想要成为中国文人之一分子,但是,他毕竟是一位热爱中国的日本人。”
这样一位崇尚中国传统文人生活的日本人,其居家生活又会如何?
乙未仲春,因为参与“海派东渐”中日研讨会与展览而赴日,东京的樱花尚未落尽,然而鲁迅所言的“绯红的轻云”却已不见,毕竟已过“花见”(赏樱)的最好时节,然而蒙在日友人郭同庆、晋鸥安排,与吴昌硕先生的曾孙吴超、吴越等在研讨与展览前专程拜访青山杉雨之子青山庆示先生,参观杉雨先生书斋收藏,这却是比赏樱还让人惊喜的乐事。
青山庆示仍居住在东京世田谷区那座青山杉雨留下的老屋内,听郭同庆兄介绍说,青山杉雨先生的书斋仍保留着其生前的状态——这实在勾起自己莫大的好奇心与敬重之心,想想国内一些文化老人辞世后,收藏散佚拍卖与子女相争之事不绝于耳,与之相比,真不知归之于家庭教养抑或社会文化背景的原因?
世田谷区位于东京都西南部,是东京著名的富人居住区。郭同庆兄开车,七拐八绕约半小时,便到了一处幽静的街道,在一所乳白色外墙面的别墅前停下车来,看时间,离预定的时间尚有十分钟——这时才看到,一位着短风衣的老人已在门前一株简洁而挺拔的树下等候了。
这便是青山庆示先生,七十多岁了,腰直直的,有些瘦,戴着眼镜,头发几乎全白,偶见青灰色,整齐往后梳着,一丝不乱,很绅士地向我们微笑招手。
房子似乎是两套相连,一个小小的庭院,有花有竹,收拾得清清爽爽,干净而雅致。
按照古风互相鞠躬致意便进了门,门外是一对吴煕载的书法石刻对联,内有“砚摩凤咮临名帖,鼎爇龙涎读异书”句,书风轻灵而古拙,一片静气。入得门来,对门一块盆景赏石,一块莲花石雕盆里养着些石子,上有一幅梅花图,一派苍茫古劲。
一楼客厅颇大,北面墙上似是一幅北宋山水的高仿品。
青山庆示先生请我们到二楼,楼梯转角处的窗上是以青山杉雨著名的“书鬼”二字作为装饰,而二楼则是青山杉雨先生真正的书斋——外面厅间是两排布艺沙发,旁边有木柜,里面约有数十方古砚,而真正的书斋则在里面。
与青山庆示先生坐下先闲聊,他夫人端上茶后即告退。庆示先生刚开始话并不多,然而毕竟与吴超、吴越多年不见,且与郭同庆极其熟悉,当聊起《东方早报·艺术评论》多年前刊发的东京国立博物馆研究员富田淳先生关于青山杉雨的研究文章,庆示先生说倒不知道,话匣子也渐渐打开,他回忆起多年前在上海博物馆的青山杉雨展览,赞叹上海的布展确实不错。
这才说起他父亲的收藏与创作,他找出一本西岛慎一与高桥利郎先生合著的《青山杉雨的时光》,一一翻出书中所刊的老照片给我们看,说这本书中记载有他父亲与中国的很多交流,“他在晚年,每隔一两年一定会去中国一次,还曾写了日记《江南游》。父亲很喜欢中国文人的思想和生活方式。他与上海国画院也有过交流,还到松江寻访过董其昌的遗迹。”书的封面,正是青山杉雨1986年在上海松江董其昌祠堂前的留影,一个很老旧的屋子前,青山杉雨穿着大衣拄杖而立,平静而淡然。
因为对中国的热爱,青山杉雨对于一些中国名家的后裔到日本,无不极力关心照顾,无论是同行的吴超,还是傅抱石之女,到东京后都曾受到过杉雨先生的支持与帮助。同行的吴超说,二十多年第一次在这所房子拜访杉雨先生时,似乎就在昨天,因为这里的陈设与以往似乎也没有多少区别。
或许,青山杉雨对中国文化热爱的气场其实一直都在——而这也正是我们之所以来到青山杉雨故居的缘分。
这样的气场其实在走进青山杉雨先生的书斋时则进入了一个“浓酽”状态——中国文化的元素在这间不大不小的书斋里几乎无处不在。
无论是宽大的书桌,桌上的文房用品,抑或两侧顶天立地书柜中的一排排巨著——无不如此,看内容,进门的书柜中多以中国书画史经典人物的书法集(从“二王”到颜鲁公、欧阳询、苏轼、黄庭坚、米芾、董其昌、王铎、吴昌硕、齐白石)居多,而靠近书桌的书柜中则有全套的《中国历史》(日文版)、《中国文化史迹》、《中国文化丛书》、《中国地理丛书》、《鲁迅全集》以及从陶渊明、王维一直到清代龚自珍、黄遵宪等的个人诗集,显然,青山杉雨是极得书法“功夫在书外”的要领所在的,这或许也是其书法相比较一般日本人更可见出诗文内养的原因,可惜的是,这样的追求在当下的中日书法界,尤其以所谓专职书家自居者,却已经越来越少见了。
曾有论者认为青山杉雨先生的书法是日本现代书法的产物,且远离了中国书法,这样的观点若来到杉雨先生的书房,即可见出不值一驳。尽管杉雨先生年轻时据说一度曾醉心于一些具表现主义的现代书法,然而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西川宁这样近于中国文人的书法之路——即必须以中国文化的内在学养(即所谓汉学修养)作为其书法的基础,可以说,若没有这一点,即不成其为青山杉雨,再大而言之,对于当下的日本社会,尽管近现代以来弃亚入欧噪音若雷,而事实上整个日本社会的汉文化根基(包括当下日本社会随处可见的唐宋古风)其实是深厚异常的——从这一点看,在汉字文化圈中的韩国、越南等都在其语言中去除汉字时,日本却始终坚持汉字即可见一斑。
回到杉雨先生的书斋——与两侧书柜不同的是,宽大书桌后面的书柜中却是层层叠叠的线装书,除《殷契粹编》、《马王堆帛书》、《秦墓竹简》、《奇觚室吉金文迹》等大量的中国古文字丛书外,吴昌硕先生的各类书法集与画册占据了颇大的一个区域——喜爱与收藏吴昌硕也是受到其老师西川宁的影响,而喜欢高古文字或许与缶翁的影响也不无关系,据说,在对其得意弟子获奖给予奖励时,西川宁与青山杉雨常赠以自己收藏的精品,如青山杉雨所藏的髡残《雾中群峰图轴》便是青山杉雨71岁获选“日本艺术院”成员后,80多岁的西川宁为弟子高兴之余,遂以此精品相赠,而青山杉雨秉承此一门风,对于取得成绩的弟子,也往往以收藏精品相赠作为鼓励。
从书柜中随意抽出一本吴昌硕书集翻阅,多为民国时期的中国与日本所出版,也有1950年代出版的,这让同行的吴越先生喜不自禁——作为吴昌硕先生的曾孙、吴昌硕纪念馆执行馆长,画册中的不少吴昌硕先生的书作画作以及老照片他居然都是第一次得见,于是忙不迭地翻拍以作资料保存。青山庆示先生微笑着介绍起这些书,如数家珍,无疑,受他父亲的影响,他对这些发黄的古籍旧书都是极其钟爱的。
其后青山庆示先生又带我们参观青山杉雨一楼的书房,并大不,大概就是杉雨先生参观故宫三希堂后仿照三希堂布置的,上有匾额曰“师宁堂”,大概意指师法西川宁先生。案头置有一大叠他所创办的日本近代书道研究所杂志《书道座标》。
又从里间取出尚保留在家的青山杉雨旧藏给我们观摩,从书法巨迹到金石印章,以至于文玩古砚,无不让人惊叹。
颇有意思的是庆示先生忽然提起青山杉雨收藏的八件敦煌文献,在青山杉雨辞世后的1997年专程捐给了敦煌研究院——这也成为敦煌文献流失海外后首次由外国人捐出敦煌文献。更加巧合的是,这八件敦煌的北宋酒账,与敦煌所藏的残缺文献居然可以合璧。庆示先生将“合璧”后的文献照片给我看时,笑得特别开心——我想,庆示先生虽然未说捐赠是青山杉雨的遗愿,然而杉雨先生若地下有知,一定是会心微笑的。
我所知道的是——就在青山杉雨朝拜过的敦煌莫高窟门前的功德榜走廊,与捐出巨资修复敦煌文物的邵逸夫等人并列的正有一幅青山杉雨的照片,戴着宽大的眼镜,淡定儒雅,端茶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