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放斋，毕业于加拿大女王大学政治学专业，网易历史专栏作者。现从事留学咨询、新媒体运营等工作。本文为网易历史频道独家稿件，谢绝转载。

以孙中山为首的中国革命党人在创立民国的过程中，曾得到许多日本民间志士的协助。这是一个广为人知的事实。对辛亥革命的历史有所研究的读者，也许还知道有一位名为山田良政的日本志士，曾因参加1900年的惠州起义而献出了生命。

孙中山、宋庆龄与日本友人

山田良政是青森县弘前市人，士族出身。良政与弟弟山田纯三郎早在兴中会时期就追随孙文革命，至死不渝。1900年10月，兴中会党人在惠州发动起义，山田良政奉孙文之命，充当信使，却不幸在义军撤退之时被清军捕杀，时年32岁。纯三郎于兄长亡故后，矢志支援孙文革命，是1925年孙文临终之际侍奉于病榻之侧的同志之一。

然而，山田良政并非唯一一位为中国革命而献身的日本人。

据学者张家凤在《中山先生与国际人士》一书中的统计，因参加中国革命而被杀或战死的有名有姓可考的国际人士（不含华人华侨）有12人，病故殉职的有1人，这13位仁人义士均为日本人。笔者翻检了张氏全书，发现张氏还遗漏了因参加革命而被害的日本志士2人，故目前可考的在整个支援中国革命的过程中牺牲的日籍同志之数为15人。

日本首相安倍在参观“忠烈祠”时，向山田良政烈士献花

汉阳旗帜大尉头：殁于武昌革命的三位日籍志士

1905年，中国同盟会在东京成立。中国革命党人在日籍友人的撮合之下，实现了组织、人才与资源的大联合。自同盟会成立以来，历次革命行动均有日本同志的参与。

第一位在辛亥革命中牺牲的日本人是石间德次郎。石间氏生平不详，1911年辛亥革命时，响应黄兴电招，投效武汉革命军。当时，黎元洪被革命党人推为鄂军都督，统率全军。10月28日，同盟会首领黄兴赶到武昌，与黎元洪会晤。黄兴力主坚守汉口、汉阳，等待各省响应。29日，军政府委派黄兴主持汉口防务。

武汉附近清军与革命军态势略图

此时，清廷起用袁世凯为钦差大臣，负责剿灭叛军。30日，袁世凯亲驻湖北孝感督军，遣清军精锐，猛攻汉口。革命军不敌，于11月1日败退，汉口沦陷。

11月3日，黎元洪在军政府前阅马场拜将，委黄兴为总司令，驻节汉阳。此前，萱野长知、金子克己等日本志士听闻武昌革命起义后，已火速搭轮船赶至上海，转赴前线。当日，萱野长知等与在汉阳总司令部与黄兴会合。石间德次郎亦为其中一员。

16日夜，黄兴指挥革命军渡汉水夜袭，预图夺回汉口。日本同志三原千寻与石间德次郎奉命执行夜袭，石间被通敌者暗算，被杀害于码头船中（一说被炮火打死）。

革命军反攻汉口的图谋未能实现。11月21日，汉阳保卫战的号角又已吹响。

金子新太郎遗像（第一排右起第三人）

第二位在武昌革命中献出生命的日本人，是新潟县人金子新太郎。金子毕业于陆军教导团，1893年编入陆军预备役。清日战争爆发后，被征召入军营，任步兵少尉，参加攻击辽东、威海卫等地，复转至民政部门工作。战后因功晋升步兵中尉。1902年，受聘为贵阳武备学堂训练官。日俄交战，金子辞职回国，以后备步兵联队中队长之职出征，晋升大尉。战后还乡，当选为乡长。

1911年秋，金子新太郎从村长任上退下。正在这时，金子听说武昌发生革命军起义的消息，乃奉陆军少将宇都宫太郎之私人命令，奔赴武汉，投身革命军中。

11月杪，汉阳保卫战进入最后阶段。24日与25日，革命军先后向清军三道桥阵地发动了两次进攻，均无功而返。26日，革命军阵地被清军反攻，革命军全线溃散。

当日，金子新太郎在率队撤退途中，不幸于琴断口中弹，壮烈牺牲，时年47岁。金子的首级被清军斩下，盐渍后送往北京，以证明有日本人参加武汉革命军的传闻。

除了石间与金子外，还有一位日本志士也阵亡于起义开国之役中。这位志士谷村幸平太并非牺牲在前线，而是死于“敌后”的京津地区。

天津直隶总督衙门，谷村幸平太于此殉难

谷村为鹿儿岛人，任侠好义，倜傥不羁。辛亥革命发生后，谷村抱着一片侠义之气前往华北，与金子克己等筹划在北京、天津发动起事，一举倾覆清政府。

事情的起因是汉阳失陷后，处在战斗一线的日本志士金子克己、三原千寻等认为，欲要革命成功，必先铲除革命军之最大障碍——袁世凯。因此，金子克己等谋划组织了炸弹队，潜入天津。此时同志岩田爱之助因在汉阳战斗中受枪伤未愈，还在医院疗养，听闻计划，即跳下病床，请缨前往，偕同志由武汉至上海，经大连、营口，迂回潜入天津。

岩田等奉黄兴之命，与同盟会京津保分会的同志建立了联系，密谋进行大举。京津同盟会的领导人白逾桓最初制定了在老站设伏狙击袁世凯的计划，但未能如愿。乃改由通过与清廷内要员的联系，约定天津军营为内应，由清军先行起义反正，革命党人在外应援。

无奈计划泄露。党人遂决定不待里应外合，先期举义。趁黑夜由岩田爱之助负责天津兵营之正面，布施茂负责侧面。同志谷村幸平太则潜入总督衙门。三名日本志士计划先在各处放火并制造爆炸，以此作为信号。当内应部队一起，即可控制天津全城。

次日，消息传来。岩田爱之助与布施茂在制造爆炸后，因无人响应，又二次前往执行放火，在现场遭遇清兵。岩田登时被捕，布施则抱以必死之心，与官兵顽抗，终因寡不敌众而被捕。二人先后被押往中国衙门，在查明身份后，送往日本领事馆，后被引渡出境。

原来，此前约定起事的部队早已被清军撤换，其首领已被捕。29日当夜，同志谷村幸平太在与白逾桓选派的中国同志王一民潜入总督衙门施放炸弹时，因处置失当，被炸弹当场炸死。次日，在白河之滨发现其遍体鳞伤之尸体，谷村时年仅二十九岁。

民国成立后，黄兴曾以抚恤金三千元交与谷村烈士的遗孤。南京国民政府领导人蒋介石曾亲笔题写其墓碑，文为“志士谷村幸平太之墓”，葬之于天津本愿寺。

东南东北同喋血：在讨袁斗争中牺牲的日本志士

1912年2月12日，即天津起义失败的两个礼拜后，袁世凯终于与革命党人达成合作协议，迫使清帝后退位，中华民国的开国旅程至此初步走完。

然而，由于辛亥革命是革命党人与袁世凯妥协的结果，民国在肇造之初，南北之间即纷争不断。虽然孙文、黄兴曾极力主张调和，但随着宋教仁遇刺案与袁政府大借款案的先后爆发，南方的反袁情绪被鼓动到了极点。双方厉兵秣马，大战无可避免。

1913年6月初，袁世凯先后罢免国民党三省都督，南北正式决裂。7月12日，李烈钧在江西湖口宣布起兵讨袁，二次革命爆发。

南北关系的嬗变深刻影响着民初的政局动态

在二次革命中牺牲的日籍革命同志共有十余人，其中有姓名可考的，只有今泉三八郎、栉引武四郎、林传作、建部隆喜、秋叶荣这五人。

今泉三八郎是佐贺县小城郡人，海军兵学校肄业，退役军人。平日沉默寡言，志存高远。二次革命初期，赴上海参加革命军，与志村光治等企图炸毁停泊在上海机器局上游的袁军军舰，并曾参与了由居正、白逾桓领导的占领吴淞炮台及笼城之役。

在略取上海之前，党人议定必须先清除江上敌军之军舰。此事由吴永珊（玉章）负责，日籍党人宫崎寅藏、金子克己协助其间。计划的关键，在于炸毁军舰的爆破装置问题。曾修习海军的小衫辰三毛遂自荐，制造了浮动水雷数个，可先将水雷布置于上海机器局内的河面，然后伺机袭击军舰。任务的执行者为志村光治、今泉三八郎及浅仓某三人。

当时，军舰所停泊的区域正处在敌人极端的警戒之下，行事十分不易。三位同志以非常之决心，深入敌后，先将浮动水雷、导火线、雷管等器材以两辆独轮车运送至龙华镇敌军之地，然后从梅花弄附近潜入，等待安装的时机。三人对爆炸装置进行了反复实验，确保在点火后，火势可由高压导火线置入雷管尖端。经过一个礼拜的准备，终于可以执行计划。然而计划要求该装置必须在夜间潮汐下降时安装。因始终无法获得良机，行动只得作罢。

随后，今泉等又追随吴淞要塞司令居正，据守炮台，与袁军作战。8月13日，炮台失守。正在此时，今泉等二人获得消息，袁军正猛攻南京，南京告危。于是，二人接受了戴天仇（季陶）的委托，携带书信，赴南京交与总司令何海鸣，并协助何海鸣死守。

8月17日，二人潜入南京，进入何海鸣之总司令部。今泉服务于志村光治的幕下，两人深得何海鸣的信任，为之出谋划策，备尝艰苦。自二人入城以来，南京城外便厮杀不断，两军进入总决战的阶段。8月30日这天是日本的天长节。近来袁军连夜炮击革命军，形势益趋紧迫。据观察，袁军大批援军来到，有发动总进攻之势。在总司令部之志村光治、今泉三八郎、栉引武四郎三人决定分别巡检各要点之防备状态，对革命军作严密统制。首当其冲的朝阳门一带，由今泉、栉引两人负责。9月1日上午10时，三人饮酒作别，在司令部门前日本人开设的杂货店，买啤酒互相祝贺天长节，且祈武运长久，孰料竟成永诀。

9月1日正午后，袁军吹响了进攻南京城的号角。革命军齐心应战，何海鸣亦立于前线，与志村光治共驱车马，向朝阳门方面出发。途中遭敌紫金山炮台之攻击，又逢敌步枪扫射，马车倾覆，马匹受伤。乃驱步卒应战，奋战一小时后，朝阳门失陷。

二次革命南京战役作战经过要图

袁军顺势进入城内，何海鸣见寡不敌众，遂领残兵向雨花台韩恢阵地退却。城内之司令部被袁军占据，日本志士建部隆喜、秋叶荣于庭前力战而死。建部为贵族出身，乃旧藩主建部男爵之甥，退役军人。其死后因西服上缝有“タ”字标识，党人始知晓其身份。秋叶则为千叶县人，预备役上等兵，曾任富士警察署本乡区之巡查，战死时年仅二十五六岁。

今泉三八郎与栉引武四郎则于南京失陷之当日随同何海鸣前往朝阳门作战，遭敌袭击，在逃入雨花台时，被敌人击毙。栉引武四郎为青森县弘前人，与山田纯三郎、山田良政兄弟是同乡。士族出身，乃旧津轻藩士栉引英八之子。少年入东奥义塾求学，后入陆军教导团。甲午清日战争时，以一等军曹参战，因功受殊勋。后随同乡前辈山田良政渡航中国。1900年惠州起义时，与山田良政一起参加革命。山田被诛后，决心继承亡友遗志，为援助孙文革命鞠躬尽瘁。在辛亥、癸丑两役中，出生入死。于南京陷落时殉难，时年三十九岁。

此外，佐贺人林传作也在朝阳门战斗中牺牲。林原为陆军炮手，二次革命攻击南京时，随金子克己投效革命军。因对炮术有所心得，奉命据守狮子山炮台，与袁军力战。当敌军袭击朝阳门之时，林传作肺部中炮弹碎片负伤，9月1日不治逝世。

9月2日，在试图对雨花台炮台作最后之决战未果后，何海鸣终于弃守南京。志村光治变装躲入日本领事馆内，随后即因援助革命党人的罪名，被领事馆囚禁。

在南京防卫战中，除了林、今泉、栉引、建部、秋叶五人的牺牲外，还有五六名以上的日本志士牺牲，因幸存者几乎全部被驱逐，这些无名烈士的身份，未能得到查证。

癸丑讨袁之役以国民党人的全面失败而告终。在革命失败后，孙文亡命于日本，并于1914年组建了中华革命党，着手发动三次革命，重举讨袁旗帜。

1915年12月，袁世凯推翻民国，在北京称帝。袁世凯的帝制自为引发了各界的强烈反弹。12月25日，唐继尧、蔡锷在云南通电起义，发动护国战争。早在1915年5月，孙文就曾提出要组织中华革命军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军，进行武装讨袁。护国战争爆发后，革命党人正式在山东成立了中华革命军东北军，以居正为统帅，配合护国军讨袁。

中华革命军东北军总司令居正

东北军意图先驱除潍县袁军张树元的一个师，然后进逼济南。5月5日，居正亲率主力，围攻潍县县城。守城的张树元师训练有素，而革命军虽有中日革命党人之领导，却是由乌合之众所组成的。然而，凭借强劲的气势，革命军竟迫使张树元弃城而逃。

潍县之战使革命军的声威大振。由山东、东北而来的马贼武装纷纷前往投效，东北军也被扩编成了一个师，在各地募兵达万人。然而，在东北募兵的同志安达隆成却不幸遭遇意外，被不法的马贼分子所诱杀，为三次革命献出了生命。

金子克己所藏的《中华革命军阵中日志》

此外，服务于革命军战斗部队的鹤田文策（长崎县人）与佐藤柳三郎（福冈县人）在5月24日张军渡河退出潍县城之时，奉命潜赴县城北门外，乔装为华人，侦察敌军退却情况，却不幸失踪。后经查证，两名党人均被袁军逮捕遇害。其尸体身首异处，被埋于北门之外，后由同志挖出，安葬于潍县城外之潍县停车场前，立碑以为纪念。

为了掩护进攻潍县的战斗，居正委派了干部吕子人等，分别前往攻略高密、诸城、昌乐、临淄等地。新潟县人今井成平在参加攻击临淄与乐安城时，因过劳及冒雨作战，罹患风寒病殁。熊本县人稻叶贡则于进攻乐安城时，在从事爆破东门之时，胸部中弹牺牲。另一名同志涩川三郎亦于诸城之战中阵亡。以上诸同志之死，皆得到了居正的隆重吊唁。

进驻潍县县城后的中华革命军东北军总司令本部，蒋介石在该处任参谋

在护国军与中华革命军的共同讨伐下，袁世凯被迫取消帝制，民国卒告光复。

在1900年至1916年的开国讨袁斗争之中，共有二十余名日本志士因援助革命而殉难。本文简要梳理了其中15人的姓名与生平事迹。其中无法考证的，还有待于将来。

参考资料

张家凤：《中山先生与国际人士》。

易惠莉：“关于山田良政的研究”，载《近代中国》第十七辑。

朝日新聞，“孫文の革命は 東京から始まった”

みすず書房：《社会主义沿革》

中华书局版《中华民国史》

《革命文献》

《中华民国开国五十年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