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中国古诗词大会掀起中国全民读诗的热潮的同时,日本网友也毫无征兆地斗起诗来,不禁让中国网友惊呼“猝不及防”。
猝不及防的“斗诗大赛”
这场以“平成自由诗”为热词的网络“斗诗大赛”的画风是这样的:
从此诗颇有赵本山小品的风味——“春雷一声震天响,来了小范当乡长”(《拜年》)来看,这位板 君很可能对中国东北怀有特殊的情感。
除了像板 君这样心怀人类命运的网友外,大多数日本网友还是如下面这样关注于日常生活的小情绪、小细节、小奇迹的。
夜楓Yoka的这首“平成自由诗”,代表了日本御宅一代在情人节前夕的感慨,其中的哀怨婉转读来令人百转千回。Yoka君的赤诚,似乎点燃了日本网友的创作热情和脑洞,一时间冠以“平成自由诗”的佳作频出。
写资本主义社会上班族的水深火热:
早朝出张新干线,駅弁不味浪费銭。
热爱男女邻席座,唯悔社畜无人权。
(駅弁:车站便当。社畜:是日本企业底层上班族的自嘲用语,是指为了企业放弃身为人类的尊严、卖力地为企业效劳的大城市打工一族。)
《铁胆火车侠》的硬广:
円形绿色山手线,中央通过中央线。
新宿西口駅至便,写真淀桥写真机。
描述日本乡村落后的:
无电视唉无收音,自动车亦甚少行。
毎日巡察村中回,俺嫌此村往东京。
饥寒交迫的十一区人民吃到拉面就满足到不要不要的了:
我空腹而食拉面,行厨房煮之三分。
盛丼足辣油少少,深夜满足至肥满。
到后来,甚至韩国网友也按捺不住了,尽管他们不用汉字了,但是中华传统文化对他们的深刻影响在这时候悄无声息地展现出来了。
这位名叫钟永天(音)的韩国网友在这首诗中除了展现出良好的中日文功底外,还表现出对中国饮食文化的熟稔。
一位日本“老干体”诗人掀起的清流
“平成自由诗”这个概念,源出一位叫做幡谷祐一的老先生。现在已经94岁高龄的幡谷老先生出生于政治世家,但却在实业界打出了一片天,成为了日本茨城县的商界领袖。像许多成功人士一样,幡谷老先生在走上人生巅峰之后,对风雅之事产生了极大的热情。
于是他开始写诗,不是俳句、不是和歌,而是汉诗,并于1998年出版了汉诗集《水车—平成自由诗》。日本汉诗,与用日语写的俳句、和歌不同,是直接用中文创作,并且遵从汉诗格律用韵的一种诗歌形式。
幡谷祐一默默笔耕,孜孜不倦。但“平成自由诗”成为网络热词,幡谷老先生成为网红,却不是因为多年钻研取得了什么了不起的突破,而是因为他给筑波大学写的一首诗被网友“挖坟”挖了出来。
幡谷祐一(中)
事情是这样的。2007年,幡谷祐一以83岁高龄开始攻读筑波大学的博士学位,并于三年后完成学业,老先生当时一高兴就为筑波大学留下了一首大作:
白面书生学筑波,发愤忘食纸笔耕。
桃李满门邦家丰,紫峰名声四海奔。
面对这样一首让记者不知如何下嘴的诗,筑波大学的领导竟然决定将其镌刻成碑,立于校园,垂诸后世,然后就真的这样做了。
大概是某位游客在游览校园时看到了,没有一丝丝防备下被伤害到了,出离愤怒下写下檄文《筑波大学 、 “漢詩” 恥 》(筑波大学哟,这种“汉诗”太羞耻啦)。文章称幡谷这首诗用韵炸裂、平仄奇妙、文法诡谲,还说,虽然你筑波大以理工著名,但是好歹也是有人文学部的,好歹也是出过芥川奖的,拿出这种汉诗,还刻出来显摆,这只是丢人。
不过说实话,说人家押韵、平仄不对,有点苛责老人家了,毕竟从一开始就说了是“自由诗”,啥意思,就是明目张胆告诉你:我的诗是不按套路出牌的,压根就不走寻常路。
但网友不管这些。这篇文章在社交网络迅速传播,然后——事情就往失控的方向发展了。先是老先生更多的汉诗被翻出来:
一、2012年赠给筑波大学棒球部的《青桐寮》:
硬式野球筑波大,校名昂扬遍天下。
年愿达成青桐寮,部员感激誓必胜。
二、以雄鸡起兴,歌颂日本国泰民安的《雄鸡》:
雄鸡一鸣天知晓,扶桑大地阳光照。
国民幸福平和祈,世界一同欢声笑。
三、茨城机场开港的纪念诗《先见》:
强韧意志反对耐,卓越先见空港开。
永年乡土为繁荣,万人欢呼自卫队。
不像中国网友长期经受“老干体”的熏陶,早已自备抗体,没见过啥世面的日本网友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于是才有了一开始的“斗诗”。
为表友谊,干了这杯“老干体”吧
实际上,“老干体”汉诗在日本由来已久,幡谷祐一只是适逢其会被拎了出来。而且,汉诗一直就是日本友人最喜欢赠送给中国人的礼物之一。
比如,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时,就赠送给中国人民一首汉诗,名字叫《北京空港》(日本“老干体”诗人似乎都很中意飞机场这个题材):
国交途绝几星霜,修好再开秋将到。
邻人眼温吾人迎,北京空晴秋气深。
尽管此诗被日本舆论批评为没文化,但毕竟是中日友好的一个见证。
可以很确信地说,不少日本人对中国文化始终葆有崇敬、亲近之感。因此,每每与中国人交往,这些日本人总喜欢作几首汉诗,写几笔书法。
日本全国汉文教育协会会长石川忠久曾经来中国游览采石矶,在这传说李白跳江捉月的地方,石川先生触景生情,诗兴大发,遂赋诗云:
“采石矶头临大江,白帆点点挂春风。青山碧水当时景,仿佛先生在眼中。”
嗯,还是挺凑合的,但是要知道,这位石川先生可是当下日本汉诗界的泰斗,他曾出版过《汉诗的解释鉴赏事典》《汉诗世界》等许多汉诗著作,还曾在NHK讲授他的著作《李白》《杜甫》。
而在2008年5月8日,日本创价学会名誉会长池田大作曾作《敬赠国家主席胡锦涛阁下》一首:
国富邦和日日新,家家充裕感恩深。
主施仁政行王道,席不暇暖为人民。
古来文化汉土求,月氏睿智福共筹。
锦绣中华迎旧友,涛声友好万代流。
请注意每句首字。次年,池田大作又赠当时的国家副主席习近平同志一首汉诗:
国在双肩人在心,
美德成习近平民。
金桥往来更友好,
世界和谐共欣欣。
源远流长的日本汉诗如何发展到“老干体”的地步?
日本有着深厚的汉诗传统。这个传统最早可以追溯到白凤文化时期(645-710),当时的皇室成员大友皇子、大津皇子等人应该是最早写作汉诗的诗人了。日本现存最古老也是最著名的汉诗集《怀风藻》中就有大友皇子的诗,贴一首《述怀》:
道德承天训,盐梅寄真宰。
羞无监抚术,安能临四海。
其后,从王朝时代、五山时代一直到近代,都曾产生过优秀的汉诗诗人和不错的汉诗作品。这段日本汉诗史就不赘述了,来几首经典的汉诗大家和上面的“老干体”对比着读读。
在位期间大力推行“唐化”的嵯峨天皇,在诗赋、书法、音律方面都很有造诣。下面这首七律尾联用了两个典故,一个是夏桀亡国的典故,一个是周文王出猎遇吕尚的故事,其对中国历史的熟识由此可见一斑。
三春出猎重城外,四望江山势围雄。
逐兔马蹄承落日,追禽鹰翮拂轻风。
征船暮入连天水,明月孤悬欲晓空。
不学夏王荒此事,为思周卜遇非熊。
日本汉诗人中,除了皇室、贵族,僧侣群体中也出了不少大诗人。比如平安时期的高僧空海大师、日本南北朝时期的义堂周信,还有中国人民最为熟悉的“聪明的一休”。
一休哥名叫一休宗纯,是室町前期的禅僧,相传是后小松天皇的儿子。自号狂云子,一生放荡不羁,纵情诗酒,留连妓馆。著有《狂云集》、《自戒集》等。在《狂云集》中他极其坦白地公开宣扬自己投身欲海的欢乐。如《题淫坊》,内容十分不可描述。
美人云雨爱河深,楼子老禅楼上吟。
我有抱持睫吻兴,意无火聚舍身心。
专家说,他之所以这样,其实是故作狂人,以此来批判腐败的僧界和俗世。
而在江户时代,学者型诗人则唱起了主角,其中最著名的当数赖山阳。他以文从政十年,将其所著《日本外史》献给幕府老中松平定信,一跃成名。赖山阳的史观贯穿了尊皇爱国思想。后来成为幕末维新志士的精神武器。他咏史的诗作很多,但也不乏寄情山水的田园诗,像下面这首《舟发大垣赴桑名》:
苏水遥遥入海流,橹声雁语带乡愁。
独在天涯年欲暮,一蓬风雪下浓州。
明治以后,日本转向西学,但仍保留着同中国文学交流的传统。日本著名文学家大都具有高深的中国文学素养。夏目漱石受陶渊明、王维、杜甫影响,一生留下二百余首汉诗。有人说,他和鲁迅小说的幽默风格很相似,而读过漱石汉诗,则会感到二人的旧体诗风格也十分相像。像下面这首《自嘲书<木屑录>后》:
白眼甘朝与世疏,狂愚亦懒买嘉誉。
为讥时辈背时势,欲骂古人对古书。
才似老骀驽且騃,识如秋蜕薄兼虚。
唯赢一片烟霞癖,品水评山卧草庐。
随着西化的加深,年轻世代的登场,能够写一首合乎格律的汉诗的人越来越少,更不要说写出优秀的作品了。事实是,现在的日本年轻人在阅读和书写中,日语汉字都写不出或嫌麻烦,而直接用假名。
但是,受中国文化影响的日本传统文化在日本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像石川忠久、池田大作这样爱好汉诗的日本人不胜枚举,日本国内也有许许多多的汉诗协会、同人团体。
2003年由汉诗爱好者创立的“全日本汉诗连盟”,初期会员600人,到2015年就已经增加到2155人。引发网络“斗诗大赛”的幡谷祐一是这个联盟的分支茨城县汉诗连盟的会长。
这次网络上的“斗诗大赛”,其实只是日本近些年回潮的“汉诗热”的一个缩影。如今日本各地都有汉诗大赛,新潟县汉诗联盟截至去年已经连续8次举办纪念著名汉学家诸桥辙次的汉诗大赛,静冈县2015年还举行了“富士山汉诗大赛”等,以富士山为主题创作汉诗。
各种汉诗讲座、培训广布于日本诸岛,NHK会播放汉诗节目,出版社会出版教小朋友读写汉诗的儿童读物,就连一些反华右翼分子也毫不避讳对汉诗的喜爱。著名右翼政客石原慎太郎,就曾公开表示唐诗宋词会勾起自己的“乡愁”。